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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、小重山·归路茫茫(1 / 1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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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夜的冷蔓延到了百乐门,就进不去了。里头的一切,都是暖的,暖风薰了人如醉,一段段缠绵的拥抱,把两个人变作一个人,去拥抱虚妄的暖。其实是不暖的,雁飞常常感到冷,她最近又容易累,不能接连转台子,也不能跳恰恰这样的快舞,一踩上百乐门的弹簧地板,人就犯了晕。以前跳恰恰最好的是陈曼丽,穿一身火红的舞裙,像火舞的艳阳,拥趸无数。如今再没这盛景了,气候散清了,舞|女也晓得找个好户头才是正经,把舞跳的好,不值什么。袁经理恼恨这种清醒大头脑,嗤道:“后进的小骚|货连骚的资本都没累齐,就想往人床上赶,成不了气候!”雁飞会哀哀地想,不过都是想逃罢了,可天下之大,何处容身?她懒洋洋地瞅着舞池里的人们。一曲方毕,袁经理携了一名舞|女到了舞池中央登场了。“百乐门冬季皇后,玛丽亚隆重登场!”人群骚动起来,雁飞也张望。中央站着一团火红的影,像雾气清冷的空气里掠出来的太阳,还镶着金边。原来穿着火红的人儿,有一头金色的发。皮肤又是白的飞扬跋扈的白,连带五官的美也是飞扬跋扈的。

雁飞认得她,是那位洋记者蒙娜。雁飞瞅着她,她炯炯的目光也对住了雁飞,甩一甩那头大卷蓬松的金发,开朗地笑起来。雁飞想,这出其不意的一招,今天乃至往后一段日子内,百乐门的焦点非她莫属。她想,连她也来舞池子争饭吃?她是不解的。这位蒙娜小姐还真将玛丽亚做的十足,她立时就与雁飞套了近乎,还在下班之后跟着舞小姐们去吃夜宵,再兴趣盎然地向大家讨教麻将经。她不会打麻将,是在雁飞家里学来的,她央雁飞:“很高深,能不能教我?”

雁飞便手把手教了她张法,她打得很投入,在掷骰子的时候用洋文大叫:“Show hand!Show hand!”随着色子起落,很能调节气氛。自然也是她输得多,用中文抱怨:“输死也不给小白脸花!”好事的舞|女们忙打听,才得知这位洋妞之所以下海,是受了一个拆白党的骗,失身失财,连回美利坚的路费都没有,只能把心一横跳进来。大家都万分同情,替她用各种中国方言骂了那拆白党的祖宗十八代。雁飞暗笑,天晓得到底有没有那位拆白党。但女人们聚在一起,多是道苦水的。“我不怕输,输光总比回家被后娘抢了身家强。娘的,老娘卖奶油大腿,他们吃金华火腿,全不把我当个人!”“快乐一时是一时,到辰光日本鬼子一打进来,我就卷好铺盖到重庆服务党国军总去,照样赚票子。咱也是爱国人士!”还有叼着烟,吞云吐雾:“每天勒紧裤腰带,二尺的腰绑成一尺七哄那卖破铜烂铁老秃头,真真憋屈死。要不是他家三间大洋房,我何苦遭这罪!”她们讲的时候,蒙娜就侧了耳朵听,很是入神,往灶庇间倒茶间隙,雁飞问:“是否觉得信息火爆,很有嚼头?”蒙娜给她一个火热拥抱:“你是好人,不拆穿我!”雁飞给她的茶里加了菊花,去累夜打牌跳舞的热火:“原本清白的人为那些个报道跑这里来,有意思吗?”蒙娜对她认真点头:“任何报道,都要真实。我要了解最真实。”因雁飞对蒙娜假以了辞色,蒙娜便当雁飞是百乐门的依靠,事事都随她,还将自己的资料自动奉献。“我七岁就来中国了,我热爱这里的一切。”“我想要了解中国的一切,战争的一切。”“我感情失败,同我一起长大的中国男士拒绝了我。”“他竟然还是爱中国女孩。”大大小小,林林总总,听到雁飞哭笑不得。其他舞|女也喜欢蒙娜,爱她的出手阔绰,她时常会送众人些纽约巴黎的化妆品。雁飞不免提醒:“你可是被拆白党骗了个一穷二白,哪有闲钱买老贵的外国货?”蒙娜碧碧蓝的眼睛瞅她好长一阵。雁飞并不怕别人盯着她看,这本就是她处事的本事,真诚地从人的眼里看到人的心里。两人像是角力,看谁的眼神先泄底。势均力敌。“你不简单!”蒙娜耸肩。雁飞笑笑。“你有很重的心事。”蒙娜诚恳地对她说。“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自由。”有个小舞|女过来找雁飞同蒙娜闲话,正是唤自己“卖奶油大腿”的,名唤乔绮,顶清丽洋派的艺名,其实原名唤作乔大妹,是家中老大,因得必须担负一家人的生计。乔绮期期艾艾,和雁飞及蒙娜东拉西扯大堆话。雁飞冷眼看她眼皮盖一直红红的,神色不大自然,手往肚子上搭了好几下,忽地恍然,她问:“要借钱做了,还是准备豁开皮肉不顾?”乔绮被雁飞一语道破,泪珠子忍不了,捂着手绢大哭一场。原是她恋上个来跳舞的大学生,狠狠好过一阵,但大学生说“国家兴亡,匹夫有责”,把书包一抗,去了昆明继续上大学。从此再无音讯。蒙娜听懂了,说:“扼杀生命不为上帝所允许!你要给他生存的权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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